文 / 吴为山

南山射虎曾得名

壁上忽见令我惊

何物敢尔来户庭

屡叱不动仍狰狞

    以上是元人郝经为画家赵邈龊《伏虎图行》所作的诗。诗中描述的场景似风声虎啸、雷电叱咤，气韵生动、气象摄魂。此恰似我初登当代画虎高手孟祥顺画屋时的感觉。

风生八面威 137x68cm

    孟祥顺，号顺者，于京城北部，临沙河而居。丛林深处，碧水之滨有巨石、老树，画屋隐映其间，曲径蜿蜒。祥顺仿佛深山老夫，其庭院有石虎、木虎，朴茂苍浑，古意盎然。当祥顺打开客厅大门时，众人无不为悬于素壁之巨幅画作《唯我独尊》所惊叹！

虎 137x68cm

    这是顺者与国画大师范曾先生的合作。范先生作九尊罗汉，各具神态，仙气绝尘，笔力雄健，元气淋漓。顺者画八只老虎既猛又温，与人物谐和互动，营造了一堂艺术与神话、俗典与宗教、人与自然的精神气场，遥接唐代杨惠之所塑保圣寺罗汉的气韵。范先生深厚的国学和对文化的彻悟成为其绘画的精魂。因此，他所绘人物诗风洋溢、文采飞扬、神韵非凡。顺者老虎能与之同化，足见其所臻之境非同一般。

虎啸千山动 68x68cm

    虎的形象最早见于甲骨文和花土，一般状其侧面。至汉代则体态多姿，多见于画像砖和铜器纹饰。以虎为主题，且精微详尽描写，则在绘画分科的唐代，画虎高手有李元嘉、李渐。五代有道士厉归真。宋人讲究写生，传赵邈龊画虎真实、神妙气精，惜已失传，唯空留想象而已。元以蒙古入主中原，乃游牧本色，所存《元归真画虎》、《元人画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皆置虎于环境中。明代赵汝殷的《风林群虎图》，以手卷形式描绘了不同空间的虎。清代有郎世宁、华　、任弼等，融合了明暗画法。

惊魂 145x183cm

    近代“五四”运动以后，民族觉醒，造就了何香凝、张善子、刘奎龄、高剑父、高奇峰、赵少昂等一代画虎大家。这时期受西洋和东洋的影响，但作品中表现的则是觉醒了的民族精神，一扫旧习，亢奋昂扬。新中国建立后，国画创新，题材多转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画虎一度成为冷门。近些年来，一批画家在继承古法的基础上，将虎的表现艺术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拓展思路，开阔境界。顺者即是其中独树一帜者。观其作，令我感叹。

雷霆 147x160cm

    其一，放大细节，穷精微之功，状其貌，述其性，现其神。虎视眈眈、威风凛凛之雄势跃然画面。这种工笔重彩的手法，层层敷染，色彩厚重，毫毛清晰，斑纹分明。在眼睛的表现方面尤见功力，以墨色的多次晕染达到明澈、透亮。画虎，眼神的表现极为重要。宋代赵希鹄在《洞天清录》中有“画家点睛，人物鬼神，生动之物，全在点睛……”这种将传统的中国画技法融入超级写实主义意念的表现方式，具有先声夺人的视觉冲击，具有现代性和当代性。顺者有扎实的素描写实功底。他早期以焦墨所绘的黑土地上的农夫形象，悲天悯人，刻画深入，表现深刻。因此，他作大幅老虎头像特写不仅形神共存，且通天地、人性。虽然仅为虎头特写，但从神貌中可以见得虎的超人之气和萧飒凛然的堂堂威风。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夸饰》中有“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我看，顺者由写真、至夸饰、臻传神，步步深入、渐进。他是在现代审美心理中找到了图式与内容相依存的关系。纵观画史，这无疑是每个成功者的共性。

天骄图 138x67cm

    其二，顺者，生长于东北。他所熟悉的雪原林海、虎啸风生的自然环境是他常表现的绘画空间。顺者承宋元遗风，擅描绘虎在山林中的野逸自然生态。这不仅使老虎获得与自然一体的生命环境，更重要的是为顺者尽情创作虎的各种动势与神态，发挥其长时期所蓄聚的造型之潜能找到了空间。老虎的张弛、伸屈，老虎的跃动与卧居，长啸与雄视等等，不但是生命体的运动，更是人的想象与期望、理想与精神的投射。它与森林、雪原、山崖、巨石形成互为相关休戚的有机体。它回答了如何将意境高远的文人意象与老虎这样一种较为世俗的题材相融相生的问题。

王者雄风 90x90cm

    在顺者的绘画空间中，萦回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气场，它令人遥想宇宙洪荒，野兽出没的生态，也使我们遁入思接宋人山水那冷逸、高缈的意境。他不同于古人者，乃在于老虎刻画之深入，尽显近代以来素描之工，尽显焦点透视对三维空间营造之能。因此，在大气场、大气象中有微妙入神、令人信服的细节表现和高超的技艺。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十卷中有：“画者因取其原野荒寒跳梁奔逸，不就羁絷之状，以寄笔间豪迈之气而已。”可见近代绘画之于古人之优势者，解决了“精微”与“广大”的关系。顺者在景与虎的关系处理方面，其切入点是将“景”作为“环境”而营造，因此，自然与心理，生态与人文，虎与山水林木皆在环境中得到谐和。这也是顺者的巨幅画总令人不自觉被其气场所摄的原因所在。

小王子 50x50cm

    其三，顺者之虎，既凛然威风，又温驯可近。这不仅因为其艺术表现中所呈现的形态美和技法美，更为深刻的内在因素是作者将人性与佛性、温情与慈悲投射于老虎。这也是有史以来，有关虎的文字、图腾、故事、寓言等艺术形式所寄托的。如山鬼神话中驾虎而来的裸露美子；伏虎典故中，从容自若的罗汉和已驯服如猫犬的老虎……白居易有诗“孟山有兽，仁心毛质，不践生刍，不食生物，有道则见，非时不出。”多么仁慈的老虎！当然画虎者个人的修养与为人在潜意识中会渗透到艺术创作中。古时，能驯虎或驱虎的僧者，皆寓道高之意，道释能降服猛虎。换言之，能画善虎者，自身必善，此善，非唯指一般人本性中的善，而是指艺术家的文化自觉，以及由文化史的渊源所生发的人文情怀。这种情怀化俗为雅，化凶为善，化猛为温，正如本文开端时所述范曾先生的罗汉和顺者的老虎一般，这种恍惚的、诗一般仙境乃是人间神话！

啸天 160x147cm

    顺者笔下的老虎已成通达人性与佛性的灵兽了。顺者孟祥顺为人热忱，乐于助人，性情爽朗，常娓娓道来，谈艺术、谈人生，每兴致高扬时，则举手投足，俨然一往来于社会生活与文化森林的艺术山君。他丰富的艺术经历正像老虎那一波三折的斑纹深深烙印于他的艺术中，时发灿灿之光，时隐幻幻虚影，扑朔迷离。他挥毫落纸时的果断、准确、豪放与雄健展现了其画虎的声威；而他静静地、满怀抒情地双勾、染色时，则寄托了他幽幽的文思。

    为此文时，我颇有些不安，一者，对画虎知之甚少，二者，以何名词或形容词冠与祥顺？在“大师”帽子满天飞的当下，以“高手”最为宜。十指连心，心高技妙，因为祥顺是朴实的耕耘者，是不懈的追求者。我坚信，寄文思于山林，寓豪情于虎威，将为这个时代的声音回响于丹青之史而留下美妙的音符。